对于大多数糖尿病人而言,他们的人生自患病那天起就缺少了甜味。
冯婆婆身患糖尿病三十多年了,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以及自身对健康缺乏重视,六十二岁的冯婆婆血糖一度保持在20以上的高位,至今神经受损,双下肢肌肉萎缩,走路就像企鹅一样,正常人十分钟的路程,她几乎要耗费半个小时。同时,冯婆婆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用那些小护士形容她的话来说,她就是“脑筋不转弯”婆婆,事情想一样是一样,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执着。
今天下午上班,我刚刚打开科室大门,就发现冯婆婆坐在门口。从她额头上的汗珠和仍不平静的呼吸可以辨识,她今天是走路过来的。我很意外,因为平时来医院都是她老公用三轮车载她过来的。按照她的速度计算,从她家到医院正常人是二十分钟脚程,而她最少应该耗费了一个多小时。
“婆婆,你怎么走路过来了,你先生没有载你过来吗?”婆婆看见我开门,立马站了起来,我赶紧过去扶起她的手臂,边走边问。
“我先生去开工了,没人在家,明天我女儿说要带我和外孙去旅游,我想今天过来针灸一下,明天走路可以快点。”
她的回答真的让我哭笑皆非,面对她直率而单纯的愿望,我不敢跟她说针灸是要讲疗程的,针灸一天并不会让她的脚有力一点,走快一点。我也不敢建议她,按她现在的病情,她根本不适合做长时间的步行。我知道,这一次旅行对冯婆婆意味着什么,分量有多重。
事情应该由八年前说起。冯婆婆有两个女儿,因为她们工作忙碌,大女儿的儿子和小女儿的女儿都放在冯婆婆家由她照顾。冯婆婆夫妇和两个外孙住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两老的养老金加上两个女儿给的生活费也算丰衣足食。当然,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饮食是很费力的差事,当时冯婆婆的病情还没有恶化,加上丈夫憨厚老实,两人尽心尽职,所以一直以来都游刃有余,两个外孙便由两三岁带到了上幼儿园。
可就在外孙上幼儿园不久,冯婆婆的脚开始觉得乏力了,步伐也变得越来越慢,晚上时不时还会觉得两个脚板麻木。再后来,冯婆婆几乎就不能走远路,每走半个小时就要在路上休息十几分钟。慢慢地,冯婆婆不能送两个外孙上幼儿园了,再后来,冯婆婆连一般的家务活也越来越吃力。
这期间,冯婆婆到医院做过检查,曾在我们医院住过院,我跟冯婆婆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但由于血糖长期不稳定,加上病程太长,药物对下肢的功能改善并不理想。后来辗转来到我这里,经过一个疗程的针灸治疗,步伐是明显沉稳了很多,但节奏还是很慢,就在我准备开始给她进行第二个疗程治疗的时候,冯婆婆跟我说,外孙没人照顾,家务没人做,就草草出院了。
后来如此反复地住过几次院,治疗期间,在与冯婆婆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两个外孙已经从她家搬回父母家了。自从第三次住院以来,两个女儿就几乎没有来看过冯婆婆,冯婆婆也再没有见过两个外孙。就连她的医药费,两个女儿也开始互相推搪,每次找她们拿钱缴费,她们总会说,孩子读书要多少钱,日常生活又要花费多少钱,一份微薄的工资刚好给孩子上幼儿园,除开日常开销,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她老人家看病。还怪罪老人得了这样一个病,导致她们要分身照顾孩子,又辛苦、又少赚很多钱。
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冯婆婆来过医院,直到今天下午。她苍老了很多,语气也变得很无力,脸上再也看不到喜怒哀乐,眼神有些飘离,有些迷茫。我实在不忍心让冯婆婆刚刚亮起的美好愿望破灭,更加不敢辜负婆婆走路过来的艰辛和毅力。我安慰式地跟婆婆说,“婆婆,针灸是要讲疗程的,针灸一次可能效果不会很明显,今天我免费帮你治疗一次,等你旅游回来我再继续帮你治疗,让你走得快一点好吗?”
婆婆的眼神黯淡了许多,心里难免失望。一次免费的针灸也许远远慰藉不了她的失落,但明天的旅行她显然不会放弃。她还是淡淡的语气,同样没有喜怒哀乐,“我怕我明天走得慢,我孙子会骂我的!医生你要帮我好好针灸,我到时会给你钱的。”说着,就从衣服的内层,在她自己缝上去的一个带有拉链的袋子里掏出一百块钱。“婆婆,不用交钱,我会尽力帮你治的。”我赶紧开始针灸,婆婆把了一百块钱举了一会,重新放回了那个口袋,拉上了拉链。
虽然我不知道她女儿为何会有这次旅行的邀请,也不知道为何外孙突然想起婆婆,但老人的胸怀总是那么宽阔。我感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语,老人和小孩本来是生命的两端,老和幼本不该有孰轻孰重。我真希望自己手上有灵丹妙药,可以一根银针,一包草药,把冯婆婆的脚以及失去喜怒哀乐的面容彻底治愈。糖尿病人不能吃甜,但他们的人生也不应该尽是苦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