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塘医院举办60周年院庆研讨会，挖掘、提炼、升华60年医院文化

一
        初秋，晴空万里，金色的阳光透过大叶榕疏疏密密的枝叶洒下一地金色斑影，从东江边吹来的风清爽怡人。一辆银灰色小车戛然停在墟大塘林荫道旁，走出一位清矍俊朗、西装革履的老翁。他抬头一望，屹立眼前的是一座橘红色外墙颇具气势的八层大楼，“新塘医院”四个敦厚遒劲的大字赫然在目，他的神色又惊讶又困惑，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这就是新塘当年的宝善堂吗？
        美国旧金山市粤味轩老板湛先生年纪大了，他把生意交给儿子管理，自己安享晚年优闲生活。一天黄昏时候，四周很幽静，他在花园靠在一张木椅子朦胧入睡，耳边悠悠然传来既熟悉亲切又陌生遥远的儿歌：月光光照地堂……他猛然惊醒过来，想起在大西洋彼岸的那一方，有一条东江宛如一条闪光的白练逶迤流过，下游北岸背靠种满尚书怀荔枝树林的四望岗有一座充满烟火繁衍的古老小镇，镇中心有一个占地近百亩偌大的鱼塘叫墟大塘，塘北面有一条堤围许多年以前种满水松树，故称为水松坣，两旁疏疏落落是些破旧低矮的平房；紧挨水塘北畔，一条名叫始兴街的狭窄小路蜿蜒而过。走进一个拱形低矮的门楼，迎面有一间青砖老屋，经受了几十年风雨侵蚀，已是苔痕点点、门窗斑驳，门楣檐下悬有一木匾，上刻宝善堂三个大字，蓝底涂金，虽然几近褪色，仍然透出一种端正厚重之气。一位穿件灰色旧长衫蓄一绺小胡子的寒酸老郎中每天坐在屋内一间厢房里一张八仙台前，替病人细心号脉诊病。这位老郎中就是湛先生的祖父。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镇里有位湛氏乡绅带头发动镇上许多商家提签，众人响应，捐得善款修建一间专门为贫苦人家赠医施药的善堂。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又建方便所供病危者安置之用。中国古代圣贤孔子的学生曾参写了一本传世经典之作《大学》内有一句：惟善为宝。将善堂取名宝善堂，足见当事人一番良苦用心。穷人来看病许多时交不起诊金，会送上几条番茨芋头或几棵蔬菜，有时实在什么也拿不出来，只好跪在地上叩头道谢。祖父慌忙上前扶起他，叹息道，不用谢，治病要紧。湛先生小时候很调皮好动，宝善堂成了他和小朋友捉迷藏、猫逮老鼠的好地方；夏天，他们迫不及待跳入水塘尽情嬉戏，从岸边石隙里掏出的塘螺又肥又大又鲜味；祖父每天晚上点亮一盏煤油灯摇头晃脑教孙子习字诵课，“医德千载勤求索，济世为善功不没，无病即是神仙命，清心寡欲神仙方……”祖父希望孙子长大像他那样当上宝善堂的医生，积德行善。一只大花蚊猛然在他脚肚上一螫，他眉头蹙紧，狠狠用手一拍；祖母微笑端一碗番茨糖水走过来……浓浓的乡愁令湛先生食无味寝不安，他决心以老迈之身返唐山寻找他梦中的宝善堂。

二
        叮当叮当……一辆白色救护车急驰而至戛然停在医院大楼门口，从车上走出两位穿白大衣的医务人员，动作干练地推着担架车将一位病人送进急救室紧急治疗。湛先生认出来那位长得高大结实戴黑色玳瑁眼镜框的年轻医生就是他的同房侄，乳名叫细虾。湛先生下榻太阳城大酒店。细虾上门拜访从美国回乡探亲的三叔公。听三叔公说起当年宝善堂的旧事，细虾不以为然笑笑说，宝善堂已经是咸丰年间的事了，时代不同了，现在的新塘医院有16排CT、三维彩色超声波、全自动生化分析仪……侄孙有意在叔公面前炫耀一番。湛先生感慨地说，我总是梦见当年的宝善堂，不回乡看上一眼，我是死不瞑目啊！细虾见叔公动了情，忙将话题一转说，叔公放心，明天我上班，找办公室刘主任查查档案，或者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大清早，湛先生兴冲冲到新塘医院找侄孙细虾。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助您吗？一位高挑端庄、名叫阿香的导诊护土迎上前，很有礼貌地对湛先生询问。阿香说的是普通话，湛先生听得稀里糊涂，只好连连点头说唔该唔该！阿香一听对方讲起白话，又换过一口不咸不淡的粤腔说，先生你找哪位医生呢？湛先生这回听明白了，他为自己有位当医生的侄孙感到骄傲。在美国，医生可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他大声说，我找侄孙细吓，就是刚才那位戴黑框眼镜的医生。阿香“嗤”声笑起来，原来急诊科的湛医生乳名叫细虾。她正和湛医生谈恋爱呢。嘘！以后湛医生敢不听话就叫他细虾米。
        湛先生透过急救室玻璃门看得清楚，细虾平日嘻哈哈不正经，现在俨然一位大教授专心致志检查病人病情，护士有条不紊给病人吸氧、补液、抽血，作有关项目化验。一部新型的多参数监护仪上正跳动一条显示生命体征的曲线。湛先生怕打扰侄孙工作，不动声色地转过，离开急救室，走向大堂。大堂电子屏幕滚动式介绍着医院各科室情况，湛先生抬头一看，正介绍三楼中医科黄教授、武教授和单教授。湛先生心里一动，他的祖父是宝善堂的老中医，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到这里上班呀！
        解放前，小镇中医有一位东洲的单医生，一位西洲的徐医生，两人都是出身医学世家，医术精良，名气颇高，自设医馆，但诊金不菲，许多穷苦人家患了疾病因为没钱往往徒叹奈何。宝善堂的湛医生虽然名气稍逊，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最难得的是他有一副菩萨心肠，对穷苦人家赠医送药，体恤之情如待亲人，所以镇内许多草根阶层、贫苦人家患者都喜欢到宝善堂找湛医生治病。有一年小镇流行瘟疫，湛先生每日熬上一大瓦煲中药汤水免费派送穷苦人家服用，治好不少人的疾病。事后，镇内有几位积善乡绅送上一块木匾，上刻“宝善楷模”四个金色大字，燃响了鞭炮，敲锣打鼓送上门，悬挂在宝善堂正中墙上。祖父抚摸孙子椰壳光头感慨说，医者仁术，我是为儿孙积善积德啊！
        湛先生拾级而上，来到三楼中医科，空气飘来一阵中药川芎百芷淡淡的气味。明亮宽阔的诊室，慈眉善目的黄教授正为病人细心把腕号脉。湛先生心一惊，揉揉有点昏花眼睛，恍惚之间这位黄教授的神情外貌有些像他当年祖父的样子。湛先生摇摇头，是自己看花了眼，转过身，慢慢踱到宣传栏前看介绍中医名医资料，一位单教授的资料引起他的注意。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单教授竟然是当年镇里那位有名的单医生的后人。湛先生大喜过望。他稍作踌躇，故意装作病人的样子坐在单教授跟前，很婉转说，我祖父当年是宝善堂中医生，60年前和你家父是同行而且私交不错。敦厚肥胖的单教授见这位西装革履的斯文人操一口地道新塘土话向他讲起几十年前与父辈的关系，不禁又惊又喜。待他弄清楚眼前这位旧金山阿伯返唐山寻找当年宝善堂的来由，忍不住拉开了话匣子。他动情说，我父亲生前曾对我讲起您祖父，他说，宝善楷模是新塘文化传统美德，你祖父当之无愧。
        单教授说，后来我父亲到县城谋生，您祖父坚守宝善堂，有人说他离不开宝善楷模这块牌匾。湛先生记得清楚，那年他十岁。镇内三反五反运动闹得很紧张，有人揭发祖父阶级立场不稳定，和地主乡绅勾结在一起，那块宝善楷模牌匾就是证据。宝善楷模的牌匾被搜出来一把火烧掉，祖父也大病一场。
        湛先生还记得清楚，全国经济困难那年，没有饭吃，只好吃木薯片、野菜叶、黄狗头来充饥。许多人患上浮肿症。祖父找卫生院领导设法到粮食加工厂弄回几十斤豆麸粉渗上一些中药成份制成所谓营养饼派发给病人吃，他自己却不肯偷偷食一个。不久，祖父也难逃厄运，下肢沉重如灌铅，皮肤肿胀泛着蜡黄亮光，用手轻轻一按便凹陷下去，很久也回弹不起来。他苦笑道，人医我，我医人，医到我水肿肥腾腾。早上，初冬淡薄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到他肿胀灰黄的脸孔，他闭上眼晴再也没有醒过来。
        祖父出殡那天很多人自觉前来送行，单医生从县城赶过来，剃头祥、斗木松、猪肉强、阉鸡炽、咸酸佳、大喊英、高佬超、哨牙良……还有附近的农民近200多人也闻讯赶来加入送行队伍。镇内白榄佬烟屎金端起铜唢呐鼓满腮吹奏一首低沉哀伤揪人心肺的曲子，送湛医生一程路。
        湛先生百感交集，鼻子发酸发胀，眼睑有些微微潮红。唉，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三
　　湛先生车旅劳顿加上几个晚上未睡好，眼晴布满血丝，单教授执意要陪同他乘电梯到五楼湛兆霖眼科中心检查。风度翩翩的眼科主任陈教授热情接待湛先生并为他作了眼底检查，提示有早期白内障表现。湛先生心一怔，半年前，他在美国一间眼科医院检查，一位洋博士提示他要做好白内障手术的心理准备。当时湛先生未置可否。现在被陈教授一语点破，他有些紧张了。陈教授解释说，由于种种原因，老年性白内障发病率有逐年上升趋势。目前最先进的治疗方式是人工晶体植入手术，快捷、简单、风险少、效果满意。陈教授还说，新塘医院开展这项先进手术已经整整10年了，让数千名白内障患者恢复光明。年纪最老的手术患者是一位92岁的阿婆。眼科中心名声在外，有些外地的患者从海南、湖北不避路远慕名前来手术。湛先生听了又是一怔，这在美国可是大医院才能操刀做这手术呀！一位护士很不好意思向陈教授打个手势，陈教授点点头歉意说，湛先生，几台准分子激光治疗近视眼手术等着我，失陪了，然后很有礼貌告辞而去。湛先生心里又是一怔，他一位孙女一年前在美国医院做了这个手术，摘掉了眼镜恢复正常视力。这样精密高难度的手术在当年宝善堂家乡的医院居然能成功完成，真是不可思议！这里所见所闻令湛先生眼前一亮、兴趣盎然，他仿佛走进一间美国州立眼科医院。不同的是这里全部的人包括医生、护士和病人一律都是黄皮肤、黑眼晴，都讲熟悉的家乡话，听起来多么亲切、悦耳，让人感动，直想把心里的话全掏出来。他想，如果我要做白内障手术，我一定放心回这里找陈教授做。良久，他有些不解低声问单教授，湛兆霖是什么人呀？单教授笑着说，湛兆霖和你都是新塘同乡。他是香港太平绅士，10年前曾捐资给新塘医院创建眼科中心。眼科中心从无到有，发展到今日的规模不容易呀！为了表彰湛兆霖先生仁慈为怀的美德，故此将眼科中心命名为湛兆霖眼科中心。啊！湛先生舒开了眉结，内心甚感欣慰。祖父当年宝善楷模的牌匾大火是砸不烂烧不毁的。宝善精神深入人心代代相承。

四
　　你是湛先生吗？欢迎您参观指导。迎面传来一口标准的新塘腔，湛先生抬头一看，一位气度不俗、稳重精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过来，满脸热情向他伸出欢迎的双手并很客气递上名片。名片印上：增城市卫生局副局长、新塘医院院长徐柱滔。不期之遇，湛先生始料不及，很有点愕然，又很感惊诧。前天急诊科湛医生找办公室刘主任汇报他三叔公回乡寻找宝善堂的事。刘主任揣量这事可能包含某种异乎寻常的意义，事不延迟，立即报告徐院长。徐院长打开存放在档案柜里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小心翼翼取出躺了整整半个多世纪之久的一张老相片，心里激漾着一种人事沧桑的波澜。湛先生面部轮廓长得很像他祖父，加上西装革履，一副归国华侨的模样。徐院长是个有心人，老远就一眼把他瞄上了。
        会客室内，主客互相让座后，徐院长端上一杯琥珀色普洱香茶很诚恳地说，湛先生是宝善堂的后人，是我们的前辈。湛先生微啜一口香茶，有点迟疑不解地问道，徐院长怎么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呢？徐院长微微一笑，沉思稍刻，神情变得有点凝重，取出一张画面已经发黄的旧相片，相片上端写有一行字：宝善医院人员合影留念。郑重地递到湛先生面前说，这是当年您祖父留下的历史见证，是医院的传家宝。湛先生心一阵阵揪紧，双手颤抖着捧起老相片，眯着老花眼细细端详，相片虽然模糊不清，他还是看清楚前排坐中间那位蓄一绺胡子的老者正是他祖父。童年往事历历在目，现在一下子变得恍若隔世。
        解放那一年，社会百废待兴。县政府决定发动群众，在新塘宝善堂原址上捐建宝善医院，后来改名为新塘人民医院、新塘地段卫生院、增城人民医院新塘分院、新塘医院，几易其名，发展步履维艰。改革开放大潮滚滚向前，新塘经济腾飞，人口扩充，城市化建设日新月异，群众对医疗卫生需求急剧上升，医疗改革何去何从迫在眉睫。1983年新塘地段卫生院被评为全国卫生先进集体单位。2000曙光初照，徐柱滔走马上任，在上级领导关心支持下，带领全院员工克服重重困难建成新门诊大楼；一手抓人才建设，一手抓管理建设，勇于弄潮踏浪，敢于披荆斩棘。新塘医院趁天时、地利、人和的浩荡东风走上快速、健康的发展轨道。从一间简陋的镇级卫生院一跃成为现在具有相当规模和竞争实力的二级综合性医院；按照市委、市政府部署，在荔新公路之侧、南樵山麓下隆重奠基按三级甲等高标准建设一座花园式的增城市中心医院。一个新的更辉煌的目标正在前面招手。
        几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几十年岁月风雨侵蚀，当年宝善堂的断垣碎瓦早已湮灭。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医院即将屹立而起。湛先生望着祖父的老相片感慨良多，心里默默地说，阿爷，家乡父老乡亲没有忘记当年的宝善堂，你老人家积德行善有好报应呀！

五
　　徐院长在太阳城大酒店宴请湛先生。徐院长同意湛医生作为家属代表可以偕同女朋友阿香一并出席陪同，另外还邀请中医科的单教授、黄教授以及几位退休的老职工坐满一席，大家把盏品茗，有说不完的话题。徐院长为湛先生专门点了几道东江家乡菜：水瓜煮芋头、豉汁炒田螺、韭菜炒蚬肉、榄角蒸鳙鱼。他调侃道，湛先生是位美食家，但他在美国恐怕不容易吃上原汁原味的家乡菜。湛先生双手作拱说，大家太客气了。当年祖父希望我长大在宝善堂当医生积德为善服务乡梓，我漂泊海外大半生，辜负祖父的期望真是万分惭愧。新塘医院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好光景有赖于祖国改革开放好政策，有赖于几代人的辛勤努力啊！湛先生转过脸，意味深长对湛医生说，细虾，我的好侄孙，你赶上好年代，要落足心机做人做事，做个好医生。别忘了你的太叔公是宝善堂的医生，千万不要玷污宝善楷模的好名声。三叔公一番肺腑之言，令湛医生好生感动。他脸皮有点发烧，三叔公当着大家的面叫他的乳名，他很感尴尬，阿香偷偷拧了他大腿一把，掩着嘴笑得正甜。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湛先生心里兴奋，不觉饮多了有点微醺，眼前景物开始模糊移动，宝善堂三个字总是在眼前不停浮现，挥之不去；但心思却异常清晰，像一面抹去灰尘的镜子，闪闪明亮。忽然他灵感一动，倏然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左右比划，口里不停低声沉吟起来。细虾见状，以为三叔公酒醉，下意识做出一些异样动作，忙递上一条热毛巾给他抹脸，好清醒清醒些酒气。湛先生接过毛巾，抹去额上细细的汗珠，对着细虾轻声说，我没醉，我酒量大着呢！他扣好西服的纽扣，端正颈前的领带，一本正经走上前，对徐院长拱手作礼说，我读过几年私塾，喜欢舞文弄墨，我想撰写一副鹤顶格式对联，表达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不工整之处，还请见谅！大家一下子全愣住了，阿香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更是瞪大眼珠等着看热闹。徐院长带头鼓掌叫好，他对传统书画艺术有较高的鉴赏水平，很想见识见识这位宝善堂后人的笔墨功夫，忙吩咐服务员准备文房四宝。阿香帮手裁纸，湛医生帮手研墨。湛先生后生时临摹过二王碑帖，很有些书法功底，粤味轩里的中文菜谱都是他一手书写而成，他还获过唐人街举办的中华杯书法比赛三等奖。现在他有些技痒难耐了。徐院长在旁一再催促鼓动，湛先生借几分酒意，握起笔管，墨汁蘸得饱满，略一沉思，鼓起丹田之气，在一张六尺洒金红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书毕，他把笔管一抛，长舒一口气。纸上笔墨淋漓写道：宝莲飘香祛瘴气，善行积德作楷模。
        半年后，新塘医院收到一笔大额善款，指明用作中医科基金，专门帮助有困难的病人。汇款人化名宝善堂。徐院长琢磨着，可以肯定，汇款人就是湛先生。
        徐院长将对联装裱成立轴，挂在会客厅，视为墨宝。每年招聘到新塘医院工作的医科大学毕业生岗前培训第一课，徐院长都会对他们讲述湛先生不远万里返乡寻找宝善堂的故事。